在两性咨询领域，一类极其小众的职业，正在郁勃生长。它有着超乎我想象的需求，同时又满布禁忌与规则，他们自称「性爱教练」 。一个三十出头的富二代女性，财力雄厚到曾一夜消费50万，面目清秀，却很难拥有稳定的亲密关系。过程中，对方必须把全身清洗得干干净净，且经受她的检查。做完身体觉知冥想后，他一脸神秘，拿出两个黑色布袋，说自己有两个珍贵收藏品。他坦然陈述自己的收藏理由：「我从小就有阴部自卑。小时候洗澡，很多人一起，我会等所有人都洗完，才会去洗。」因为担心自己的行为被家人发现，他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，「偷」 拿爱人的鞋躲进卫生间。作为一名80后女性性教练，她从事这一行近6年，接触过上千名来访者。私教课（每小时1500元）会传授具体的性知识、性技术，例如关于人体生理构造、性爱的技巧、情趣玩具的使用方法等等。性咨询（一次800元），主要通过谈话交流，解决来访者心理层面的障碍和问题。在她的咨询室里，男人女人，因「性」 而有的各种负面情绪——不解，愤懑，委屈，绝望，轮番上演。更想明白，维护「性生活」，对当代都市男女，意味着什么？作为一名女性性教练，月月又该如何保护自己的同时，给予实际的帮助？我通过微博联系到她，长达四个多小时的访谈，让我看到亲密关系中，由「性」 牵引出的更宏远的命题。为了开拓学员性视野，月月有设置「基础性知识」 的大课，一般限制在二十人左右，男女分开上。其中一项环节，她会让大家书写「情欲短文」 ，即，把自己性幻想的场景写成一篇文章，互相分享。月月分享了两篇故事梗概，让我猜猜写作者的性别和形象。女主角，是一位庄园管家，工作内容主要负责庄园主的日常起居，且工作期间需着「女仆装」 。男主角，自然是庄园主，身高、长相、音色，都极具魅力。他们的第一次见面，没有什么语言交流，但眼波流转间，传递出心动的信号。第二次见面，庄园主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，把女管家喊进房间，自己随意歪倒在沙发上，给了女管家一本书，说是为了放松，让女主朗读文章给自己听。翻开第一页，女主发现，这竟然是一本情欲小说，面露害羞和为难。庄园主却面不红心不跳，用命令式的口吻让她朗读。怀揣紧张、心动的复杂情绪，女主读了几分钟就停下来，跑出了房间。第三次见面，女主去之前，鬼使神差地在职业装里穿了一套情趣内衣。果不其然，庄园主又让她读起那本小说。一对陌生男女，彼此都是自己的理想型，「电光火石」 间，开始了一场直接而生猛的性互动。写作者花了大量笔墨，讲述新奇的体位，男性强悍的身躯，女性娇柔但主动的神态。这两则情欲短文的作者，分别是男是女？年纪多大？长相如何？你可以花半分钟，猜猜答案。关于性别，大概率你会和我一样猜中：故事一，来自一位女性。故事二，则来自男性。更多的信息月月做了补充。时隔两三年，她依旧惊叹于故事一的层次感、想象力：「我只是分享了故事梗概，完整的全文，更加跌宕起伏，语句也非常优美，很多细节性的描述让全场学员都很有代入感。但这位女作者，其实很普通。她是一位二婚女性，年纪在40上下，无论是长相还是衣着打扮，都算不上出挑。」至于故事二，大部分男性的书写都离不开这个模式——没有过多环境的描述，也没有从暧昧到性互动的转折，基本都是「开门见山」 、「直奔主题」 。分享情欲短文这个环节，卓月月试验多次后，有了规律性总结：在性爱互动上，女性的关键词，是浪漫感，专注于前期的情愫积聚；而男性的关键词，是征服感，他更想体现自己如何力大无穷。两性情欲模式的不同，自然造成了性互动中巨大的鸿沟。我听完有些恐慌，似乎这是「女娲造人」 设定好的模式？月月笑：男女不是天生如此，也不是不能调和改变，更多是因为男女从小接受的性启蒙和性交流不同。男性在情色片的熏陶下长大，那些片子直接、生猛，毫无美感。女性沉湎于台偶、韩偶，认为性互动就应当含蓄夹杂浪漫，渐渐忽视性互动本身的快感。而一旦女性的性欲觉醒，父权社会又会毫不犹豫泼上一盆冷水。曾因婚恋备受争议的余秀华，就曾因为情欲诗备受指责。诗中野蛮直白的欲望表达，如平地惊雷，让男性有了强烈的不安全感。她还将李健作为写作素材，调侃表白李健，网友指责她「打扰别人」 ，更有甚者攻击她的身体残疾。是性别权力的禁锢，使得拥有情欲的女性「小我」 步步后退。从「谈性色变」 到从事「性爱教练」 ，这个转变，源自一场同事合谋的性侵未遂。月月原本在一所私立医院的妇产科工作，因为外形姣好，工作出色，逐渐引起领导的注意。一次酒吧聚会，医院领导不停地劝月月喝酒，对方「位高权重」，她不敢拒绝。拉她跳舞，领导会有意无意触碰她。聚会结束后，同事们起哄，让月月送领导回家，月月还在想拒绝理由，领导转而就用命令口吻，让月月送他去酒店。期间不依不饶，非要送上楼。整个过程，月月有些不详的预感，但她又想：如果拒绝了，工作上会不会被他故意针对和刁难？一进房间，领导就拴上门闩，堵在门口，她像一个毛绒玩具，被领导硬拉猛拽拖到床上。几经挣扎无果，月月哭着说：「你最好想清楚，不然你今天的行为可能会害了你也害了我，我知道你有家庭，我也有恋人。」领导愣了一下，终于停住手，哀求她：「陪我说说话吧。」「我当时不断自我攻击，觉得是自己一步步让自己沦陷到这种危险境地，这样的攻击甚至会让我心里好过一点。」月月递交辞职信之后，身边有朋友创业，看中了月月的妇产科职业经历，邀请她加入两性咨询行业，打动月月的，是对方的这句话：「性是每个人都需要的，大部分人却选择回避。很多人明明在性中受了伤，却并不知道怎么寻求出路。」像是命运的指引，为了自救，也为了助他，月月自觉必须开启一条「寻性之路」 。学习深造、正式从事两性行业后，月月遇过各种各样的骚扰和误解。向异性朋友推荐避孕用具，对方会隐晦表达：「你既然能卖这种东西，是不是也能跟我发生关系？」在网络直播平台讲解性知识，弹幕会出现：「是不是所有的花样你都会？」 「你可以穿丝袜、高跟鞋吗？」为了了解线下异性来访者的真实意图，月月的团队会进行专门的评估，并提前告知性私教的基础规则，最重要的一条，就是肢体接触的界限。「他是我一个同行介绍过来的，基于信任我自己没有做评估。这位男士是过来学习前戏的，在我办公室里，他讲完自己的性经历，问我，他可以和我发生一些性互动么？我说不可能。然后他又说，那我可以在你面前自慰吗？加钱也可以的。这个过程我会讲到前戏的感觉，也会让他分享，但是说着说着，他开始隔着裤子抚摸自己的生殖器官。那个男的特别高，一米八五的样子，就坐在我对面，虽然中间隔了一个茶几，但是压迫感特别强。我说，你现在想要做什么？他说我就是很想摸，我说不行。对方完全听不进去，欲望的发泄已经不受控制了。」即使已经非常慌乱，月月还是强装镇定，简单说了一句：「我现在必须离开了，等你处理完，我们再沟通。」这场私教结束之后，月月收到一则恶意投诉，惊动了警察局。她看到社会是怎样通过一个个具体的人，赋予了女性强烈的性危机。月月的私教课，最长是4小时，前期是放松和互相了解，中间有大概40分钟的体验过程，最后是演练和复盘。她和学员一般有三种互动方式，第一种，利用环境布置比如不同气味的香氛、灯光、音乐等启发对方，第二种是自己亲身示范，或是在对方许可范围内对对方身体进行触碰（主要是女性学员）；女性学员很喜欢的一个环节，叫做静心抚触（一般大课里也会有这个环节）。她会让对方蒙上眼睛，自己极度真诚用心的，把对方从头到脚好好摸一遍。一个学员，产后步入无性婚姻近十年。我暂且称她阿丽。在沟通过程中，阿丽告诉月月，从产后第一次性行为开始，她就伴有强烈的恐惧感。鲜少几次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身体，她都会因为产后的变化而失落：我的妊娠纹好丑；头发真的没有以前多了；我漏尿了，下面真的song了。「孕期生产之后，女性的生命课题比男性复杂多了。首先，她要和身体的不适感相处，这本身已经非常难。其次，她要照顾一个新生命。再然后，她要和家庭其他成员，比如父母、公婆维系关系。接踵而至的家庭琐事，让女性应接不暇。这种情况去面对性，去面对自己的身体，她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好好感受了，反而是陷入讨好型人格，不断评判自己。」接受了月月的用心抚触，阿丽抽泣：「我的伴侣从来没有，哪怕一次，也没有这样好好的抚摸过我。」但家庭里的阿丽，不仅要装作不在乎，还要优先照顾别人的情绪。「月月握住我冰凉的脚丫时，我想起一个月前，因为拔牙炎症感染导致高烧，身体忽冷忽热的那个晚上，阿b（男友）也是这样轻轻地抚摸我的身体，最后将我冰冷的脚丫抱在怀里，当时我感动哭了。」美国心理学家哈洛做过一项「恒河猴实验」 ，实验的小猴子们刚出生就被带离母亲身边。一种是铁线绕成的坚硬妈妈，提供奶瓶；一种是软布做的柔软妈妈，只提供触觉抚慰，没有奶水。因为饥饿，小猴子会找 「铁线妈妈」 吮吸，但填饱肚子，它们会立刻回到 「软布妈妈」 那里。这个实验早期被拿来论证儿童养育过程中，母亲的触摸是爱意流动的基础。
在月月的来访案例里，男女比例接近对半分。她的观察是，两性关系中男性比女性更擅长沉默。和女性隐忍的沉默不同，男性陷入一种「情绪无能」 的沉默，他们不是不敢说，而是不会说。心理学有专业术语，叫做「情感超脱者」 ，「情感超脱」 是一种应对情绪问题的策略方式。当他们在一些沟通场景中感觉不适，就会自主选择与当下的情境或是人物保持情感上的距离，让自己免受焦虑、压力等困扰。大成在妻子生完孩子后出轨且被发现了。妻子一看到他，就是歇斯底里的状态，大声叫嚷，要离婚。他觉得自己的出轨是双方共同导致的，他不愿接受指责和惩罚。面对妻子的撕心裂肺和讨伐，他全部隔离、屏蔽，不沟通不解决，关系陷入僵局。找到月月的时候，月月先是和他视频沟通，只让他做一件事，就是讲述这些年的生活。「我会发现，他在讲到他妻子、讲到他工作的时候，脸会涨红，拳头会捏紧。这一刻，我和他说，我们停一停，你可以看一看视频里的自己。」第二次线下见面，月月还是倾听的角色，她在让大成练习情感表达，比如愤怒、委屈。「我印象特别深刻。他来的那天，外面很热。聊到一半，他跑到室外，夹杂着汗水，眼泪止不住流。当他看到自己的情绪，他也逐步理解了妻子。」搜索情绪无能资料的过程，我发现，研究的确表明，男性更容易选择情感超脱策略。因为社会施与男性的刻板印象是，暴露自己的真实情感会被视作「不够男人」 ，他们用「情感超脱」 压抑自己的感性情绪。进而导致一个家庭，看似平静的生活湖面，夫妻的情绪恶流却在湖底各自汹涌。月月告诉我，性爱，性爱，她从来不会单拆开一个「性」 字，去解决来访者的问题。她期待的是，每一位身处亲密关系中的人，可以以「性」 为引，去思考「爱」 这个命题。首先，你有没有好好爱自己？其次，你有没有真的爱对方？在月月的观察里，女性的「自爱」 ，普遍来的有点迟。持续二十多年的性压抑才「倒逼自救」 的案例，非常之多，而且这个自救过程是小心翼翼的，也是极度挣扎的。曾经一周内，有过4个50岁以上的姐姐私信月月咨询线下课。咨询过程中，她们会问：还有一次，月月在酒店结束一场线下培训，一个酒店服务员悄咪咪向她的团队打探性玩具。过了好一会儿，这位阿姨才被同事连拉带推地推到月月面前。「大姐看起来五十岁，皮肤黝黑，穿着朴素，一米六不到的个子，扎着一个马尾。见到我的时候，脸涨的通红，扭捏得像个小姑娘。她只敢有意无意的瞥向情趣玩具，看一眼目光就会马上收回，搓弄着双手。」在月月的追问下，这位阿姨断断续续说：「我离婚了，一个人，有时候也需要……但我不太懂……」月月挑了一个初级情趣玩具，耐心给她讲使用方法，最后送给了她。「情欲是贯穿人一生的生命力啊，这是对自己的一种爱。无论什么年纪，什么身份，我们都有权愉悦自己。」小婵（化名），刚生完孩子不到一年，抱着好奇心理，参加了一场前戏沙龙。「她也被静心抚触这个环节感动到了，结束之后，她说了这样一段话：此刻我只想回去抱抱我的老公。因为在那一刻，她体验到了性互动的美好，她会觉得，我一定要让我的先生也体验一下，我要回去好好爱他。」就像「性」 福先驱雪儿·海蒂说的：性爱的目的，是通过肉体的亲密行为来分享彼此的快乐。「纯粹的生理快感终会让人日久生厌，只有坚硬的情感内核，才会让性的果实饱满。」（注：本文提及的案例皆为化名，且模糊掉重要信息。如果你对「性」有很多困惑，欢迎移步「卓月月」的同名公号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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